第一节

第一节

 韦陀很穷。

 他和邻人赵荆笙白日里要绕好远的路,过一座很窄的桥,上山打猎砍柴,晚上宿在村西头四面漏风的半间草厦中。

 这天傍晚,韦陀和赵荆笙背着柴刀和猎叉、弓箭,疲惫地走在从县里回村的路上。

 赵荆笙走着走着,满是风尘的脸上就不自觉地露出了笑,对韦陀说:“今天运气真好,方大户家一次就把我们的两担柴、三只野兔都收了去,如果每天都能这样——”

 韦陀面无表情道:“每天都能这样,我们仍然要第二天鸡没叫就爬起来,继续去给人家砍柴打猎,一辈子也成不了方大户。”赵荆笙全然没感觉到韦陀的怨气,反而憧憬着说:“今天隔着院墙和我们说话的,似乎就是方家的大小姐,听人说,她可是方圆百里远近闻名的大美人,光听声音我就…嘿嘿,这谁要是能娶了她——”

 韦陀停步,呼出一口浊气,说:“懒得听你说梦话,前面这座小观世音庙,是方大户捐的,他总收咱的东西,咱就进去拜拜,上柱香。”

 赵荆笙这才注意到林间的这座小庙,夜色里灰秃秃的,不似个灵验所在。反正也走累了,歇歇脚也好。

 这类小庙,都无住持,殿内单供了观世音菩萨,座下善财童子、龙女。

 韦陀捏起一柱香,火石燃了,递与赵荆笙。他一呆,茫然问:“做什么?”韦陀一笑:“许愿啊,你不是总爱说梦话么,这些话说给菩萨听,或许就应验了!”

 赵荆笙摇头笑道:“我才不信这泥菩萨,还不如跟了山上的陆道士学长生术。”话是这么说,还是持了香站着拜了三拜,大声道:“菩萨听真,小民愿娶方家大小姐为妻,如若不能,愿替了村前摆渡的白二爷的差事,若还不能,就让小民随了陆道士,做法事吃白食,顺便再求个长生…如果三件您都不许,就不是真菩萨!”

 韦陀一旁闻言,方欲大笑,陡听得一声大笑,从菩萨处发出,韦陀并赵荆笙,都吓得跳开一步,韦陀忽觉不对,向观世音大声喝问道:“什么男子藏在后面,装神弄鬼!”手已搭在腰间的柴刀上。

 殿内四角,突地燃起四根红蜡,一人从观世音像后,跃至殿中央,此人眉清目秀、仙风道骨、五绺长髯。头戴逍遥巾,背上青龙剑,身穿灰色道袍,脚上一双十方鞋。醉态可掬,还不忘用手里的葫芦在嘴里灌上一口,之后嘟哝道:“两个后生好无礼,扰了道爷的清梦,如今这酒也无了,长夜漫漫,如何熬过?可恶!”

 韦陀躬身道:“仙长恕罪,我们只是来烧柱香,许个愿,这就回村了。”说罢转身。

 那道士喝了声“住!”踉跄来到门口,乜斜醉眼,打量韦陀,点头道:“好一个根基深厚的修行种子…方才你那兄弟求了三件事,你原想许个什么愿来着?说给道爷听听!”

 韦陀摇头叹道:“与其求神拜佛,不如多睡半晌觉实惠。现已无心再提了。”

 道士眼珠一转,呵呵道:“你来原非拜观世音,自从去年元宵灯会你见了方家大小姐,就魂不守舍,今年方大户盖此庙,观世音模样便是匠人按方大小姐身高模样塑的…”

 赵荆笙叫道:“好啊你小子,原来早就见过方家大小姐,居然都没跟我提起过。”

 韦陀只是吃惊地看着眼前这道人。

 道士得意一笑,拈须,问:“你可真想娶方大小姐?”

 韦陀不看他,转过身,痴痴看着供桌上的观世音像,痴痴道:“不用掌灯,我也能记得你任何一处眉眼身量…”

 道士也回转身,盯着观世音的脸,半晌,方道:“贫道可以助你娶了方家大小姐。”

 韦陀先是摇头,又看了眼观世音像,试着问:“道长有什么条件?”

 道士肃然道:“你在村前那条奈河上,修一座桥。”

 赵荆笙嚷道:“你这道士好会哄人,那么宽一座桥,连我们几任县太爷都修不起,韦陀纵然一辈子不吃不喝,又如何能攒足那修桥用的开销!”

 道士不答赵荆笙,只又问韦陀:“你应了贫道,固然未必能娶到方大小姐…你若不应,却一定不能娶到!”

 韦陀与道士对视,良久,韦陀朗声道:“韦陀身无长物,上无父母,下无妻儿,便不为方大小姐,穷一生之力,为乡亲造一座桥,也是应当!”

 道士将葫芦塞入褡裢,拍手大笑:“好!好!果然是修行过的。你不负我,我便不负你,贫道走也。”说罢一步三摇,转瞬间没了踪影。

 赵荆笙凑上来,问:“韦陀,你不会当真吧?你还得攒钱娶一房老实女人过日子,别被这妖道蛊惑了。”

 韦陀头微微一仰:“如果有了桥,咱们村到县里的路程就能缩短两个时辰,县太爷的小舅子白二就再也不能借摆渡赚村里人的血汗钱!”

 韦陀开始攒钱,他伐木、采石,堆积在村口的河岸旁。

 白二笑弯了腰。这个韦陀,真是穷疯了,穷傻了。

 韦陀不理他的冷嘲热讽,也不在乎乡亲们的眼光,只一天在岸边添几块青石、堆几根木料。他攒的钱,要用来请县里的工匠,还有他们的吃住。

 本来就很瘦的韦陀,更瘦了。

 几个月后,白二终于开始不安起来。他听说,韦陀遇到了神仙,答应如果他修好这座桥,就能娶上方家大小姐。而乡人们,也开始或多或少帮着韦陀干活——白二这天晚上到了县衙后院见他做县太爷夫人的姐姐。

 夫人笑道:“傻弟弟,你怎么也跟着韦陀犯傻?什么神仙妖怪,都是无稽之谈。”

 白二认真道:“且不说这韦陀胆敢觊觎我的未婚妻方大小姐,将来如果一旦乡人集资助他修桥,我每月孝敬姐夫的二两摆渡银子,可就——不可不防啊!”夫人渐渐收了笑容。

 白二斜倚在船上,看十个如狼似虎的官差把韦陀的木料和青石向河里丢。韦陀一开始愣着不动,之后,他就试图阻止。两个官差拳打脚踢,韦陀口鼻喷血,蜷缩在地。